培訓心得by Hikaru

兩年前的夏日將盡,我在正式成為人類系學徒的半個月前踏上土耳其的土地,走過特洛伊,行遍以弗所(Ephesus),在斷垣和碎石遍佈的遺址聽當地導遊說著逮住帝國終焉、買通政府進行挖掘(他的行為也說不上是發掘)的寶藏獵人謝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1822—1890) 將遺物視作寶物取走,更因其以炸藥開鑿的魯莽做法使特洛伊重要文化層佚失的事蹟。以弗所曾是希臘羅馬時期的大城,走在具千年歷史的大理石路上,一群拿著長鏟和各式工具在廢墟間穿梭、明顯異於觀光客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考古學家嗎?」

「是啊,他們在這進行研究型發掘十幾年了。」導遊停下來解釋道,為我指出計劃主持人並說明研究的來龍去脈。那一次建構了我對考古田野最初的想像。那台灣的發掘又會是什麼樣子呢?之後的我坐在教室裡聽著不同考古學派的理論,持續構築腦中對田野的詮釋。

百聞不如一見嘛。兩年之後,即將迎來以考古為志的人類系學生成年禮——考古田野實習課程——之際,想要在此前磨練經驗的我帶著要在沙土和烈日下生存的必需品(帽子、袖套是必須,還有手套和各式防曬防蚊用品)來到了台南隨崇古文資進行田野實地培訓,學習包含發掘、測量、紀錄等田野技能。

威爾第說女人善變,倒也不怪他,畢竟他沒見過六七月的台南天氣。初入田野的第一天即遇雨,我們在怪手事先挖好的槽溝搭起遮雨棚後便拿起除草鋤和除草耙下挖,清除土堆並尋找三合土的蹤跡。三合土就像墓葬發掘現場的引路人,由於三合土澆漿墓為明清常見的墓葬形式,若在下挖時出現白色點狀模樣的三合土塊或碎屑,那就有高機率代表人骨就在眼前了,這時也須加倍小心,發現碎屑需清除表面沙土確認範圍;大片三合土塊則需保留原型,待探坑發掘完畢再特別處理。而第一天就發現六具不同人骨散肢的案場也不愧於其曾為城內亂葬崗的過往(編號M6,截至撰文時已增長至M17),將試掘現場整理出工作空間後,我們便迎來了這次培訓的重頭戲之一——人骨清整。

「清骨仔啊,最重要的是膽大心細。」發掘工們各個身懷絕技,其中,專業清整人骨的師傅這麼叮囑。

由內至外、由上至下,在隱約碰到人骨時緩緩以順向刮過表面確認範圍,再結合陶藝工具輕輕修整周邊輪廓和細部,最後拿吹球去除多餘的沙土。如同發掘時要根據目的選擇不同工具,單純下挖時拿長鏟或除草鋤快速降至目標層位,後以除草耙整平坑面,並切記隨時使用水平儀確認深度。即時變換工具,才能避免自己在本來就需要耐心的清整工作因為用錯工具事倍功半。而什麼時機清土,往哪裡清土,甚至不同部位的處理順序也都是重要的課題。我開玩笑說著沒想到人骨能比脆笛酥還脆,要落實這句話還得多加磨練才行,一邊讚嘆起師傅們精湛的手藝,膽大心細,或許是他們用幾十年的歲月淬鍊出的心法吧。

然而,田野從來都不只是挖而已,除了實際在坑內發掘或清整,事後的測繪和紀錄工作也同等重要,甚至對於本系學生來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七月初始,隨台南考古中心的發掘工加入案場北側的槽溝調查,我們的工作也轉為偏向紀錄員角色的拉坑設點、繪製界牆圖、標本採集與發掘紀錄等,田野的完整發掘流程應依序涵蓋拉坑設點、繪製區域大圖、發掘與界牆測繪,在田野開始時需先以全站儀確定大區點位(如D2-T0P0、E3-T0P0)的實際位置並打入釘子標記,再於槽溝內以三人為一組用皮尺拉好1:1:√2的等腰直角三角形人工測量定位和打樁,藉此,一個個2×2公尺的探坑才在拉好水線後得以成形(不過本次案場因槽溝開挖方向點位分佈多半呈現閃電狀,繪製區域大圖時不禁感嘆好的空間概念之重要性⋯⋯)。

到了實際發掘,發掘工們的老練使槽溝很快便拓坑完畢,不過幾天,各種遺構和現象便全出於表面,破碎金斗甕和駁坎石列整齊佈於南側槽溝啟始,坐東朝西的一具具人骨在後續的澆漿三合土塊「開箱」環節一一展露真容,有些腳掌已經扭曲破碎,或許是長年裹小腳導致,有些手部一前一後縮於髖骨旁,由棺釘位置可推得,大概是他人試圖將高大的身軀擠進狹小木棺內的痕跡,有些因工程擾亂已成破碎散肢,有些則遺留著可能是衣服鈕扣的小珠子。

每天發掘四到五坑的狀態下,一天收集十幾二十張記錄紙是常態,如何將不同坑位和層位、不同紀錄員的記錄結果整合進工作日誌以供後續上工者參考,也是本次培訓的重點之一。為了配合工人效率並實現不讓阿北們等的目標,最好在降挖時便在一旁先寫好記錄紙資訊和標本袋以便馬上使用,趁工人整平坑面時先將坑面大致繪製完畢,持土色帖進入槽溝辨識土質土色,同時整理出土標本和準備拍攝坑面照用的字牌和指北,拍攝時則可借坑面兩側的標竿尺度確認測繪圖無誤,最後將探坑四角、中央和內部各種現象深度確實記錄,一個層位的發掘才算大功告成。不過,發掘紀錄時常是一條槽溝兩樣情,有些探坑內涵複雜,也有些挖了好幾層都是大空坑,紀錄員的工作不只是顧好單一探坑,更須學習承擔管理責任,為成為田野現場常駐人員鋪路,因此除了詳實記錄,能在不同坑間走跳,熟悉各坑發掘情形、工人狀況與現場人力調度也是重要技能,更是未來的學習目標。

謝里曼視荷馬筆下的特洛伊為珍寶,不惜將橫跨青銅器至古典時期的文物走私出土耳其,此舉也為他招致一世的爭議名聲。那我們的寶物又是什麼呢?我想,是一具又一具以其存在揭示當地歷史的人骨,是藉此一窺書本之外業界生態的良機,是在烈日下與下工小酌之餘結下的情誼,更是成為文資保存一份子的珍貴體驗。

從田野初期至今經歷了自己動手發掘、辨認現象、清整人骨、界牆測繪、拉坑設點與發掘紀錄等多項工作,體會到許多知識與技巧是唯有身處田野現場才能真正掌握的。以清整界牆為例,同樣都是除草耙,選擇鈍邊的反而比有刃邊的更適合維持整個界牆的平整,也能減少多餘的工具痕。而拿起工具後要怎麼使用工具,手腕又該如何出力也都需經實際嘗試,才能在反覆修正中慢慢找到上手的方法。至於辨識遺物現象、人骨部位、層位和土質土色時,則更需深厚的理論基礎和觀察經驗去補足。

台南天氣的善變讓鎮署田野在短短一個月經歷猛暑、颱風、暴雨再猛暑的極端循環。面對颱風來襲,雖然其殘餘西南氣流帶來的暴雨終究導致有數日難以上工,卻也讓我藉室內測量課程和考古工作站參訪找到了自己對測量、文物測繪與修復的興趣,對接下來該哪些領域進修有了更明確的想像。而酷暑的歷練則帶領了自己摸索出避免熱衰退的應對措施——兩瓶水加兩瓶運動飲料成了每天的上工標配。

這段期間,我在現場累積了許多只有田野才能給的經驗與體會,很感謝有這次培訓作為楔子,除了厚實我對田野工作的想像,也藉此對自己在考古路上的追求更加清晰。期望能帶著這次的眾多收穫,以更好的自己走進即將到來的田野實習課程,乃至未來的更多田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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